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八妹

八妹。

一个好女人。

 

在家时八妹就是最乖顺的一个,换个好听点的说法,那就是温婉娴淑,那时候家里想要儿子,就拼了命的生,生到八妹的时候,养不起了,就卖了七姐继续生,然后有了九弟。

其实那时候何该卖走的是八妹,但那户人家过来一看,看上了白净秀气的七姐,于是八妹就留了下来,她性格绵软,一直是不争不抢,不哭不闹的,只懂扎煞着手脚在一旁,听着母亲吩咐的话,做着母亲吩咐的事。

“熬一熬,熬到后来,日子就会好的。”

母亲会抱着六姐,或者是四姐劝慰,三弟五姐夭折,另外两个姐姐出嫁,六姐四姐是念过书的,心比天还高,一心一意地要出去自己闯,六姐被强逼着嫁了人,三天两头的吵,四姐逃了,逃去哪儿,没人知道,父母只当没生过这个白眼狼。家里最听话的就一个八妹,八妹没读过书,因为弟弟要读书,八妹就留了下来,她是最不需要大人操心的一个,用不着操心那些花花肠子,用不着操心那些叛逆心思,用不着操心她和另外两个姐姐一样闯出去了,不回来了,卖不出好价钱了,九弟娶不上媳妇了。

她从来都不用人操心。

她只是听着母亲的话,熬着,熬着,等待日子变好,她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父母,弟弟,或是未来的男人,都会看见她的付出,都会心疼她的,都会对她更好。

熬一熬,熬一熬,日子就会好。

 

二十岁的时候,八妹懵懵懂懂地嫁给了邻村的那个男人,也没见过几面的,甚至称不上熟悉,那个男人只来家看过几回,目光在她的胸部和脸蛋上流连了一瞬,然后用一种对货物满意的笑容向她的父母点了头,彼时八妹并不漂亮,她一直都不是个漂亮的,但青涩,年轻,饱满如一颗未成熟的蜜桃,让人想摘,让人想咬,男人从两个角度看过她,一个是刚来时,高高在上的,从上而下地俯视她的脸,一个是走的时候,她起身送男人,男人却不动,坐在原地咧着嘴笑着,从下而上地,端详着她的胸脯,咧嘴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条淌着涎水的狗。

八妹家贫,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得什么爱情,她的眼界只有那么点,装的下爸妈姐弟和自己,旁的就再没什么了,彼时她还隐秘地怀着一点小小的期待,她可以嫁人了,可以走了,可以去一个不一样的地方,用不着为了九弟拼死拼活地榨干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八妹不怕付出,她甚至热爱为弟弟付出,她只是不想自己付出着付出着就倒下了,倒下然后…就死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抽自己的耳光,盼娣,她咬咬牙啐自己,你怎么能那么坏,那是你弟弟,你怎么能嫌累!

往后再不许这样,啐完自己后她就劝自个儿,努力哄平心底的那些不服,只有听话,只有顺从,熬着熬着,自然就能出头,娘家如此,夫家也是如此,到了夫家,还得更顺一些,才能让男人看见自己的好。

熬一熬,熬一熬,日子就会好。

 

八妹结婚的那天是红着脸的,她想了许多要和新郎官说的东西,男人对她算不得多好,从旁人角度来看,可以说的上抠门,送的东西也不多名贵,有的时候路上随手摘的野花擦干净土,都能哄她一阵,奈何八妹没见过什么好玩意儿,也没几个人给过她东西,往往家里人,父亲,母亲,小弟,都在往她身上要东西,而不是给她,她便觉着这男人不错,这男人真好,真会疼人,她便对着男人笑,男人眼睛暗沉,抱着她亲了亲,留下一脸蛋狗啃般的牙印子。

她和她紧攥着的花儿都没注意到,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

稀里糊涂的,就结了婚,母亲送她离开的时候流了泪,她攥着母亲的手,心里有不舍,也有一丝隐秘的,绝望的隐痛,她知道这一去,她就会成为母亲,成为和母亲相似的人,过上和母亲相似的人生,她并不排斥这样的命运,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很想在外的四姐,她一直觉得这个姐姐糊涂,抛弃家中的血亲,一个人在外闯荡,女人!一个女人!她能闯出些什么名堂!

男人如饥似渴地扑到她身上,没有一点犹豫或是铺垫的,没有问她饿不饿,没有夸她今天穿的漂亮,也没有和她听过的歌中一样的,温柔地,轻轻地撩起她的鬓发,他扑倒了她,像一支利箭射穿一朵含苞的花。

她痛的落下泪水,她听母亲说,这是高兴的事儿,可她只是止不住地,不停地,轻轻地擦着泪,男人像是扫了兴,又或者是累了,伏在她身上骂了一句什么,然后鼾声起来,他睡着了。

她想起四姐,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姐姐在外过的怎样,会不会和她过的一样好。她已经嫁人了,男人还不错,以后的路会顺畅起来,她想着四姐,想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血亲,想着想着,仿佛呼吸里都带上了浓重的血味儿,每一口气都能牵连出肺腑里的痰与血,她歪了歪头,却不敢去推身上的男人,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痒,每一根年轻的骨头都像是上了千年的锈。

熬一熬,熬一熬,日子就会好。

 

嫁人后的日子,仿佛和八妹中预想的一样,又仿佛不一样,一样的是换了个地儿做事,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便是八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她在期待些什么,她不知道,她应该期待些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醉醺醺的男人倒在椅子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些脏话,八妹吃力地把他扶起,她怀了孕,身子不方便些,男人的母亲骂骂咧咧地上前接了一把手,对男人嘱咐了几句,大约是叫他别打媳妇一类的,又对八妹嘱咐了几句,是叫她别那么娇惯,过日子嘛,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她男人动手少,已经算是极疼老婆的人了。

八妹诺诺应是,她怀孕后婆婆丈夫的态度都好了不少,这让她觉得宽慰,连着想家的情绪都淡了些去,她想起母亲的话,想着自己严格按照母亲的话熬着,日子慢慢地变好,想着想着,她的脸上露出笑容来,那是一个寡淡的,无味的笑,像是一个人手动地拉扯着人两颊上的肌肉,然后刻意挤出的笑容,八妹对着自己笑了笑,仿佛十分满意,她挺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了,她得去洗碗。

几个月后,随着一声啼哭,八妹生下一个女儿。

与此同时,憋了几个月没动手的男人啪的一记耳光甩在八妹脸上,她当场尝到了血的味道,周围的人连忙把男人劝走,婆婆看着她叹气,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赔钱货,操。”

八妹意识到自己是该伤心的,是该流下几滴泪,可她太累了,累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转头去看女儿,可人群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怎样努力都不能抬起身子半分,最终她昏睡过去,她在梦里安慰自己。

熬一熬…

熬一熬。

 

八妹二十一岁的时候生的女儿,产后调理不好的缘故,她再难有孕,婆婆公公常看着她叹气,男人暴躁时每每动手,后来便不动了,像是已经放下,八妹松了口气,她想大约是这么多年她的付出也够了,男人终于不为难她和女儿了,如今女儿二十一岁,也该谈婚论嫁了。

女儿是读过书的,平时看她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蔑,她长的像她的父亲,尖瘦的脸,寡淡的眉毛,她谈的男朋友是个圆脸的小伙儿,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女儿像一条蛇般挂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背对着母亲和男友接吻,八妹心惊肉跳地看着,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开放。

但她四十多岁了,是当母亲的人,说不定,马上也是当外婆的人了,她折腾不动这许多,她也不想折腾,她的日子已经熬的差不多了,苦已经吃够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她不愿再折腾。

她不想折腾,男人想折腾,有了个谈婚论嫁的女儿的男人仿佛此刻才咂摸出自家妻子的寡淡无味,如白水般让人提不起兴趣,那天难得清醒地回家时,带回来一张离婚协议书。

“离婚吧。”

她看见男人龇牙笑了笑:“老子在外面有女人了,已经答应了,要和她结婚。”

她死死地抠着椅子瘫下去,指甲里嵌了木屑,血从里面漫出来,女儿惊呼一声过来拉她,她眼前一黑,公婆的叫骂和男人的还嘴中她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温顺地重复着。

熬一熬。

 

婚还是离了,男人留给她一套老房子,和一些足够花用的钱,女儿跟着她走,男人不想带个拖油瓶过去,碍那个二十七岁的,年轻靓丽的新婚妻子的眼。

二十七岁,她笑的眼泪一起出来,她的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如今她的丈夫,说服了她的公婆,去和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结婚,她觉得自己疯了,要不就是丈夫疯了,疯到扯下了全家人的面子里子在地上踩,疯到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我这不找了个能传香火的嘛。”男人不耐烦地对着怒急攻心的公婆挠了挠头:“爸妈,迪迪都四岁了,该懂事了,我必须和婷婷结婚,否则往后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我就是下到地底下都不安心。”

公婆被他那套诡异的理论说服了,还主动来劝她离婚,男人也来劝她,不过男人的话语就苦口婆心的多,字字句句都戳着她的心窝子。

“盼盼,我知道你不服,你这么多年在我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男人摩挲着她的手:“但我急啊,你不给我生儿子,我总得找个人给我生儿子,你放心,女儿还是我女儿,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往后你也别再嫁了,二婚女人,还带个拖油瓶,掉价了,嫁不掉的,嫁不了好的。”

他凑近八妹的耳边,暧昧轻语。

“你别搬了,就住这儿,往后我一周,还来看你一次,我忘不了你的好哩。”

忘不了你的好!

八妹浑浑噩噩的,一个人拉扯着女儿,她默认了男人的说法,从那些字字句句的话里抠字眼,最后抠出一个,男人看见了她的好。

只要男人能一直看见她的好,往后日子一定能好起来的,再熬熬,再熬熬便什么都成!

父母的话,弟弟的话,公婆的话,男人的话交织在一起,织成一曲缠绵的交响乐章,她在这些乐曲里寻觅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四姐。

再熬熬吧,熬到头发花白,熬到牙齿落掉,熬到那个男人发现自己的好。

那个时候,日子就会好。

 

女儿嫁人了,嫁的是那个圆脸小伙儿,女儿不耐烦地捏了捏那个青年的耳朵,青年对着她讨饶,然后两个人一起转过身来,喊了一声妈。

又喊了一声爸。

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她身边,笑的落落大方,男人身边的是他的新婚妻子,年轻,漂亮,重点是,她生了个儿子。

八妹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座儿上,她觉得头疼,想着这仪式怎么还不过去,唔哩唔哩的音乐吵得她脑壳发麻,男人见到了她的不适,转头对她咬耳朵。

“明早我过来。”

她竖直了身子,眼睛瞪的很大。

这些年说苦不苦,说好也不好,男人在她和那个女人之间两头跑,她是离了婚的前妻,那个是正牌夫人,又年轻漂亮,对上那位,她总是有些心有戚戚力不从心的感觉,但那位似乎懒得搭理她,那位的眼睛里只有她男人的钱,似乎有了钱,就什么都好,八妹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招男人的喜欢,那么庸俗肤浅,身上一点温顺的影子都没有。

眼下男人说,明天要来看她,当着那个女人的面,那个女人似乎无所谓,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偶尔看一眼手机,男人偶尔看一眼那个女人,眼中却没有多少温情在,似乎已经厌倦。

她激动了,激动地牙齿都在打战,她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到那个年纪,又含辛茹苦为男人一家操劳这么多年,操劳地连婆婆都有些看不下去,连声叫她休息,更是含辛茹苦地为了个传宗接代的主儿连位置都给让了出去,眼下,眼下男人是后悔了?是想好好过日子了?他看见女儿出嫁,所以终于有所触动了?她可以回去了?

外面的,外面的女人,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她都可以不管,只要男人回头,她就肯和他好好过日子,男人会回头的,八妹这样想,她的腰板不自觉地挺得很高,她甚至愿意接纳那个叫迪迪的男孩,愿意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养,只要他肯叫她一声妈。

熬出头了。

熬出头了!

 

第二天,男人如约而至。

他的手里果然牵着那个叫迪迪的男孩,迪迪今年五岁,长的像他的母亲,明眸皓齿玉雪可爱,看得她心中的不适都少了几分,她端出一个笑脸,她等着男孩叫她妈。

近了,近前了男人和男孩一道上前,男人气定神闲,男孩懵懂不解,然后男人把男孩往前一推,搓了搓手,嘿嘿笑道。

 

 

 

 

 







 

 

“叫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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