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东流

我从坟墓中醒来。


一线光透过来,面前的棺材板一松,露出一瞥天色。


几张熟人的面孔在我面前一探,我看清了他们的脸,认出来这是我的仇人,于是我微微地笑起来,从腹部拔出了插在那的剑。


血奔涌着流回我冰冷僵硬的身体,滚滚江水向东流去,一刻不停,汇入天际。







我叫明娉姈。


今年二十九岁。







我的仇人们将我抱起,送到一个家庙前,然后把我放在地上,然后纷纷跑向我的对面,零零碎碎的记忆冲的我头脑紊乱,于是我闭上眼,任仇恨支配着自己的身体。


刚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懂的,什么也记不清,只依稀记得脸上有泪,却不知为什么哭,也不知为什么笑,甚至不知是为什么而死去。眼下,好像记起的东西又多了些,多到脑袋发疼发懵,慌乱中所有人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镜像,然后镜像破碎,落了一地的红。


我从纷乱的记忆中理出来两条。


第一,眼前这些人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十五年前他们的笑声晕染了整个村庄。


我记着那些笑,于是我不择手段地活下来,活到今天,为了再听一遍那样的笑,然后叫他们哭着求饶。


第二,他们已经悔改。


也就是说,我再也听不见那样狂妄又愚昧的笑声了,他们的确会哭着求饶,的确会匍匐在我脚下请罪,可他们悔改了,自称旁观者的男人告诉我,他们已经娶妻生子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用余生积德行善好好地忏悔着,是我打搅了这样的平静。


他们悔改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的痛苦仿佛超越了这十五年以来我所遭受的疼痛,痛到仿佛要将我整个人撕裂再拧巴拧巴挤出血来,极致的,几乎让人眩晕的痛楚中我仿佛看见一盏亮起的明灯,什么人会在白天点灯?


为什么要在白天点灯?


“你这妖女,自己修魔道不说,还不许他人向善吗?”


被他们所庇护的人厌恶地看着我。


向善?


似乎是这句话激怒了我,于是愤恨支配着我的身体举剑,剑风烈烈,衬得那些有罪或者无辜的人眼底寒光闪闪,是泪水还是仇恨,我分不清,我振剑荡血,在那三尺青锋上映出自己狼狈染血的脸。


怎样嗜杀怎样残酷怎样冷漠的一双眼睛啊,怎样坏怎样恶怎样赶尽杀绝的人才能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我异常冷漠又异常清醒地想着,仇恨和剑意控制着这副腐朽斑驳的身躯,玉佛血光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泪长啼血。


怎么能悔改?


怎么配悔改?


最后的记忆是一柄插在腹部的剑。


剑的主人双手颤抖。


仿佛不是故意。


我倒下去,像一朵开败的花。


不是谁都能有重新开始的福气。








我叫明娉姈。


今年二十一岁。








我从那个家庙中倒退着走出,飞奔着躺在一间破草棚里。


一个男人在我的身上耸动,我茫然地攀附着他的肩膀,看着身上露出的暧昧红痕。


依稀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只是少去的那部分记忆离开后,脑子却是比从前清楚了不少,就连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一并带走了,我这才在朦朦胧胧中记起来,我是靠采补他人来获得自己的功力的。


于是我顺从我的记忆,将唇覆在他的颈上,这种功法会让男子在极致的欢愉中死去,毫无痛苦,如升极乐。


人命,是与我欢好的报酬。


于是我顺从地亲吻着他的脸,男人仿佛获得了天大的恩赐,激动地浑身颤抖,他匍匐着,像一条狗,只是神经都已经被性欲挑逗。


我的脚背勾起他的脸,身体滚烫,目光冷淡,我说:“把你的命给我可好?”


“好、好、好…”


男人狗一样地连连点头,点到第三下的时候,他的眼睛暴突出来,像是见到了怎样欢愉的奇景,他倒下去,身体还古怪地扭曲成一个拥抱的姿势,只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像一块冰垛子般沉沉地坠下去。


我平静地收回手,觉得有些脏。


第十七个,我数了数,摘下他发间的木簪随身收在身边,我习惯收起这些为我而死的男人的东西。实话说,这书生是个好的,遇到我之前没日没夜地读书,每月就那么点俸钱,还全都乖乖寄给老娘花用。


可惜,遇到了我。


我不是个好人,我一直知道。







我叫明娉姈。


今年十七岁。







我从那个男人身上起身,书生的呼吸重新恢复,僵硬的身体再度柔软,我倒退着出了门,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我手里拿着匕,匕上沾着不知是何人的血迹。


我的记忆又失去了部分,我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眼下只记得父母惨死,也记得自己被一个男人带来了这里,像雀鸟一样地被他豢养着,时间久了,我也快认为自己是一只雀鸟,直到那天他闯进来,说是受够了无聊的游戏,于是裂帛声起,血色渐浓。


年轻美貌的少女,孤身一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似乎还算是好的结果。


我束起长发,仓皇间踢落那个男人的尸体,我在挣扎间错手用藏着的匕首将他杀死,眼下似乎是无处可逃的,侍卫一会儿会过来,我会被抓,然后被杀死,避无可避,但至少我拉了个人垫底,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恶人,但我恶心的想吐。


只是对不起父母,他们的仇我还是没能报。


我平静又恐惧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牙齿切切,我想死又怕死,慌乱中不知碰了哪处机关,书柜反转,露出一条暗道。


我不甘心,于是提着裙摆走进去,一步一个血脚印。


暗道里是两本功法,都是邪功,为名门正派所不容,我吃干净了里面的蝙蝠和老鼠,带上其中的一本采阳补阴的功法出了门,遇到了一个打瞌睡的仆从。


那是我第二次杀人,杀的是无辜之人。


我却兴奋地满面红光。









我叫明娉姈。


今年十五岁。







再睁眼的时候,情况有些不好。


火光烫红了我惨白的脸,一个婆子大力地把我从那间着火的房子中拖出来,里面撕心裂肺的求救声是那样凄切,我挣扎着,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怎么敌得过孔武有力的婆子,她一边流泪一边拖着我出去,我的手死死抠着地,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的父母死在那场火里,他们本来只是四处行医的普通医者,在一时慈悲停留在某个患了疫病的村庄后,却因为久久研制不出治疗疫病的药,被愤怒惊惧的村民活活烧死在了屋中。


我为忠仆所保,逃离了那个地狱,他们在我的身后追赶,我在马上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些人,把他们的脸一张一张映到心里去。


怎样该死的,荒唐的一场闹剧啊。


我记得他们的笑,记得那一声声凄厉的庸医,记得火焰灼烧面孔的痛,记得那刻骨铭心的疯狂。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无论是他们。


还是我。








我叫明娉姈。


今年十四岁。








我在柔软的棉被中醒来,母亲温柔地唤我前去用膳,父亲照例吹胡子瞪眼嫌饭菜咸淡,然后被母亲一个暴栗敲在脑袋上眨巴着眼睛不敢动弹。


门外的狗儿撒着欢儿,我明明只有一夜没有见它,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折了根狗尾巴草逗着狗儿我挠它的脑袋,一边的婆子叫着小姐快去用膳。


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忘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眨了眨眼我倒退着从屋门外跑进屋,一转头,我又成了那个温柔美丽的明家少女。





我叫明娉姈。


今年十四岁。


也是


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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