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奇货

生财有术。









和气生财。


“徐冉冉,你叔找你!”


回应他的是刷啦一声椅子撞到后桌课桌上的声音,椅子的主人用劲很大,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后桌的男孩子发出一声怪叫,两只手目的性明确地扶住了险些被撞下桌的笔和书。


穿着明显宽大零星补丁的棉袄,趿着过年才做上的老棉鞋,名叫徐冉冉的女孩像只怒气冲冲的公鸡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冲了出去,砰地一声拉开门,对上了她第二个叔从金丝眼镜后边斜过来那双轻飘飘的眼。


公鸡斗败了,憋了气一样的,无精打采地委顿下去,徐冉冉变成了一只在冬天里侥幸存活的蚊子,蚊子嗡嗡地叫,像是要吸血却怕吵着人:“叔,啥事。”


金丝眼镜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粉色的女士手表递给她:“去了回S城,瞧着好看带回来的,拿去玩吧。”


徐冉冉无精打采地接过去,捏着手表的手像是握着火炭,左手换到右手,右手腾到左手,就是不肯好好拿,只一味地低了头哼唧:“谢谢叔,给我妈就成,给我妹也行,我用不着。”


金丝眼镜叔笑了笑:“你妈那我去过了,婷婷那块,一会儿我再给她。”


“嗯。”


蚊子哼了哼表示回应,实在是没话聊了,她慢吞吞地看着地板说了句回见,然后慢吞吞地关了门,隔绝了那道如芒在背的眼神后才松了口气,硬着头皮顶着全班好奇和羡慕的眼神回座位。


“徐冉冉,你叔对你真好。”


同桌的女孩含酸带醋,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瞟着那块表:“这得好几百吧,能借我看看吗?”


徐冉冉犹豫了一下,把手表递了出去,她潜意识里总觉着那不是她的,那是她叔的,或者她妈的 总之,就不该是她的,所以递出去的时候很是小心——她怕给弄坏了要赔。


同桌的女孩并没有觉着什么异常,她接过来啧啧赞叹道:“真好看,要是我妈也能给我买一块,我考试也肯定考满分。”


“得了吧。”后桌的男生大声嘲笑道:“你当你是徐冉冉呢,想考几分就考几分,对了徐冉冉,你叔给你买这东西,是期末考分数出来了?”


徐冉冉摇头。


“那为什么啊?”男生不理解,在这个物质条件并不优越的年代里,除了成绩和考试,他实在是想不到其它能让家长给孩子买礼物的理由。


——何况还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谁知道啊。”徐冉冉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巴,其实她隐隐知道一点原因,因为她妈在和他叔做生意,她妈的事儿她管不着,她妈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对她的叔们发脾气——徐冉冉性格并不像妹妹那样柔顺,好几回差点坏了她妈的生意。挨了几顿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后她终于学乖了,从当面吐口水变成了背后扎小人。


“和气生财。”


她并不年轻却依旧美丽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女人的美不是被千疼万爱浇出来的那一株,它粗粝的像朵乡间的一年蓬,美得野心勃勃,美得四季常春。


但大抵还是美的,咄咄逼人地,生机盎然地漂亮着,她的漂亮像是如今随处可见的广场舞阿姨一样,健康红润,爱玩爱笑。和她寡淡无趣的丈夫不同,这位女士有着交际花一般的身份和泼辣的嗓门,其实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豁的出去的,但豁的出去的没她漂亮,漂亮的爱惜声名,一来二去,她就成了最受欢迎的。


交际花女士并不引以为耻,反而有些自豪,这提现在吃饭时她大幅度晃着的筷子,对盘里饭菜的挑挑拣拣,脖子里的项链手上的镯子丁零当啷,整个人歪歪扭扭地一边晃着,一边斜着眼睛数落丈夫的无能。


徐冉冉心烦意乱又不想外露出来讨打,暗中一拽徐婷婷的手,姐妹两匆匆扒了几口饭回了房间,徐婷婷把自己的那块表砸下了楼。


“你疯啦?”徐冉冉胆战心惊地看着文文静静的妹妹,她最怕她这位金丝眼镜叔,她总觉得这个男人笑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冷。


“我不喜欢。”徐婷婷细声细气:“姐,你要留着不,不留着我帮你一块扔了。”


徐冉冉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舍得,她摩挲着那块表,直觉告诉她,表的那头是另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充斥着华服美食和堆砌的金钱,她有些恐惧又有些向往地摸着那块表,最后恐惧占了上风,她咬了咬牙把表压在铅笔盒里,并不拿出来戴上。就这么舍不得扔,也不乐意戴,别别扭扭地留在了兜里。


“和气生财。”


母亲的话如蛆附骨,沉甸甸粘腻腻地压在身上,叫她半点叛逆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和气生财。





















价高者得。


“徐冉冉!你叔找你!”


徐冉冉一身花里胡哨的小洋裙,脚踩新款柳钉皮靴,看着是上了几回身的,并不是簇簇新的模样。她回头看了看,把椅子往后轻轻一推,在一众或羡慕或戏谑或看好戏的表情里亭亭玉立一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向教室后门。


徐婷婷犹豫了一下,在徐冉冉经过她座位时拉了拉她袖子,示意她把她那份儿一起给听了,做姐姐的不耐烦地扯开了手,点头示意她明白了,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向脸皮薄,要求不了什么。


这回来的是她三叔,一个矮胖和气的男人,笑起来像是大肚子的弥勒佛,徐冉冉总觉得他身上有猪一样的臭气,但她还是忍住了,扯一扯嘴咧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三叔。”


面对这个三叔她就没那么怕,起码能咬得清字,变成了只口齿伶俐的蚊子,三叔往里面探一探头,象征性问了句“婷婷呢”,徐冉冉也扯着假模假样的笑,象征性回答道“里头写作业呢。”


三叔就不再多问了,他原本也没多在意,比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徐婷婷,他本就更喜欢活泼漂亮的徐冉冉。他往随身的皮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两包大白兔奶糖——那个年代孩子里的奢侈品糖果,他一挥手把两包都放在徐冉冉手上,挥手道:“去和婷婷分吧。”


徐冉冉笑得心情颇好,她原本就馋这东西,奈何她妈不给买,应了声谢谢她收了糖往回走,把一包分给了趴在桌子上的妹妹。


徐婷婷还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衬衫长裤,脚上踩着姐姐淘汰的布鞋。在家里,两姐妹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做姐姐的漂亮嘴甜会来事儿,和她妈简直脱了个壳儿,做妹妹的也算个清秀佳人,奈何性格古板沉默,挤牙膏似的挤一点出一点,和她爸年轻时一模一样。如此一来,自然是姐姐更得父母宠爱。


徐婷婷带着糖起身,从前门走出去了一回,回来的时候,糖已经不在手里了,徐冉冉回头戳戳她:“又给丢了?”


徐婷婷点头。


“回头妈又得怪你。”徐冉冉愁眉苦脸:“我分你半包,就说弄丢了袋子吧。”


“不用。”徐婷婷笑得有点勉强,她一向不喜欢她那一串儿污七八糟的叔,这么多年收的东西不是丢了就是喂狗,再不成就是原模原样送回去,徐冉冉看得可惜,她想着妹妹何必呢,她再怎么送回去,也改不了她妈做生意的决心,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精神损失费。


“赵骅下午也要来。”徐婷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面色惨白,赵骅就是徐冉冉她二叔,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徐婷婷绵绵软软,小绵羊一样的性格,在这方面倒是倔得像头驴,死活不肯顺着叫声叔听。


“没事,妈会把三叔赶出去的。”徐冉冉正想咬铅笔头,想起她妈说的铅笔头里含铅,又悻悻地放下来:“上回就是这样,妈把四叔赶出去了,留了二叔。”


“哦。”徐婷婷又低了头,她在这方面一贯没什么话讲,好像从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里理个头出来,还不如多做两道数学题来得划算。


徐冉冉也觉得没意思,她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好在嘴里的糖是那样甜,很快就抚慰了她不知何处来的意难平,她咂摸着糖,心想得给妹妹留几颗才好,回头就说是妈给的,那样徐婷婷就会吃了。


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赵骅,也就是她二叔,徐冉冉如今已不像从前那样怕他,已经可以假模假样地挂着笑喊叔了,赵骅也笑了笑,摸了摸徐冉冉脑袋,又去摸徐婷婷的,被徐婷婷偏头躲开了。


赵骅也不恼,摸出两张十元的钞票放到徐冉冉书包夹层里,偏头道:“快进去吧,你妈今晚弄了鳊鱼。”


徐冉冉被她妹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闻言忙挂着假笑点头开门,再微笑道谢关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停顿。


徐婷婷还是被她妈揪着狠狠打了几下,徐冉冉去拦,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挨打。


“要死哦!再不听话试试!”


交际花女士怒发冲冠,像只夸张的公鸡,徐冉冉趁她喘气,一边扯着嗓子转移话题一边把妹妹推上二楼,她们家的房子是全镇上最好的,二层复式小洋楼,楼底下一个大花园,养着猫养着狗。


徐冉冉已经可以平静地直视这些钱的来路了,显然,徐婷婷还不能。


她看着妹妹,叹了口气,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把自己的人生调成困难模式。明明以她们的条件,光坐着享福就能过得很好。


她一直都不明白,就像小时候不明白母亲,如今不明白妹妹,以后还会不明白自己。


她一直都不明白。



















待价而沽。


“徐冉冉,你叔找你!”


姐妹两高中了,徐冉冉依旧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洋娃娃一样的精致乖甜,她并不刻意地凸现出自己的从容优雅,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愤怒,她很平静地起身,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教室后门。


徐婷婷照旧让她姐帮忙一起听着。


这回来的是她四叔,一个苍白干瘦的男人,长了一张发育不良的脸,四叔倒不是来送东西的,他就来通知一声,说她妈让帮忙报的钢琴课,已经帮她报上了,叫徐冉冉周末别忘了去。


徐冉冉想翻白眼,徐冉冉忍住了,徐冉冉假笑道谢。她妈这几年实在是给她报了太多的课外兴趣班,弄得她每个周末都辗转于这样那样的老师间,成绩都落下了一大截。


四叔一贯是话不多的,从口袋里掏出包话梅就打发她回了座位。徐冉冉拆开来吃了一颗,被酸得愁眉苦脸,一直吮到核,才算是尝出点甜味来。


徐婷婷照旧是不吃这些人带来的东西的,她也懒得问,妹妹的成绩一天比一天的好,她却一天比一天的差,钢琴舞蹈毛笔字,她妈是一个也没放过她,她一周七天打陀螺似的转悠,累得真想倒头就睡上一觉。


“只会死读书算什么。”她妈指桑骂槐:“现在都说了要,要全面发展,读这么多年书也没见你给我读出朵花儿来,不如学点别的,还能讨旁人喜欢。”


姐妹两头也不敢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饭上,徐冉冉她爸默了默,像是没了胃口似的起身抽了根烟,留下两姐妹继续和饭苦大仇深。


徐冉冉果然如她妈所愿的一天比一天挺拔,一天比一天的气质卓然亭亭玉立,徐婷婷也和全家人意料之中一样的继续读她的书,她的书读得越来越好,可惜没人夸她。


徐冉冉和她四叔现在经常打照面,从前她最怕二叔,现在最怕四叔,无它,她要是没学好,老师找四叔告状,四叔找她妈告状,她就完蛋。


谁能不讨厌小报告呢。


累瘫了的时候徐冉冉就噗叽一声趴在床上,她无意间摸了摸枕头下,摸出一块粉红色的手表。


有点眼熟,是挺老的款式了,徐冉冉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她有太多块手表。


于是她收了回去,不再去想。



















有来有往。


“徐冉冉!你叔找你!”


徐冉冉起身。


“哎…不好意思…”最后排靠门的男生挠了挠头,一脸便秘式的尴尬:“弄错了,是你爸找。”


这话一出,就像是在热火上浇了油,不知道是哪个先开了头,全班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起哄声来,“哟”“喔”之声不绝。等事件的女主人公回头时,又像是突然被摁了暂停键一样的迅速平息下去,期间花费不过三秒,熟练地就像排练过上百次。


徐婷婷依旧缩着头像个鹌鹑似的装死,不过没事,徐冉冉原本也没指望她能说上两句。她冷笑一声,伸出食指点了点周围,一句话也不说地抿着嘴,噔噔噔地踩着她的小皮靴走到后门口,和那个满脸局促的男人简短地交流了几句。从偷窥者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冷笑的表情仅仅维持了几秒,就咯嘣一声露出裂缝,变成了一个名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她瞪大了眼睛尖锐道:“你疯了吧?”


这一声叫地又快又急,像是水烧开了滋出满脸的热气,甚至连神色都没掩饰一下,男人迅速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又压着嗓子交谈了几句什么,然后徐冉冉气冲冲地低声骂了一句衰仔,也不管她爸是个什么表情,自顾自地回座位上坐着了。


“冉冉!”


男人局促地叫道:“你就听…听你妈的,别惹她生气。”


徐冉冉气笑了,她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响亮的气音来,挥了挥手表示免谈后,就直接以一个胃疼的姿势趴在座位上,表示出对她爸整个人的拒绝。


过了一会儿,后面递过来一张纸条,清清爽爽,是徐婷婷的笔迹。


“怎么了?”


怎么了,徐冉冉想起来就来气,她妈让她和她三叔的儿子处对象,她三叔的儿子脑满肥肠和他三叔一个样,和她处对象?她可是当了三年的校花!她可是全镇上最洋气的姑娘!


“没事!”


她简短地回复了妹妹,趴在桌子上继续愤怒,她觉得她妈真是老糊涂了,上赶着送自家闺女去火坑,这不明摆着坑她。


她的拒绝似乎在交际花女士的意料之中,“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这位女士摸了摸女儿的头,徐冉冉在母亲温和的眼神中逐渐放松下来,她想,幸亏自己平时得宠,要是换成徐婷婷,怕是就改不了了。


一边的徐婷婷看见了母亲的眼神,那个眼神让她毛骨悚然。


那并不是怎样邪恶或是怨毒的一双眼,那甚至称得上慈爱,那种慈爱,像是对着家养的鸡鸭鹅,甚至是一头猪,看它肥了几斤,胖了多少,是否可以宰杀。


她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心。




















奇货可居。


徐冉冉高考失利,没考上大学,差了几分,也在意料之中,她成绩本就有些摇摇欲坠,又差点被逼去和她三叔的儿子处对象那档子事儿,给她恶心坏了,难免影响心态。那时候还是能买分进去的,对别的家庭可能负担不起,她们家那肯定妥妥的,她三叔家里开着金器店,富得流油。


“不行。”


回答她的是她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为什么?”


徐冉冉不可置信,她一贯是家里最得宠的,没道理徐婷婷都开始打包带去学校的行李了她都拿不到个名额,虽说徐婷婷是自己考进去的,可她家差那一万块吗?别说一万,就是十万也出的起!


“你要是上了大学。”她妈笑了笑。


“你就看不上李光了。”


李光是她三叔的儿子。


徐冉冉想笑,她觉得真有意思真好笑,说得好像她现在看得上李光似的,可她看着她妈的脸,她觉得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知道她现在也看不上,但不同的是,她不再有选择的余地。


她妈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要她嫁过去。


“做生意,有来才有往。”


交际花女士斜倚在沙发上:“投资,你懂的吧,冉冉?这么多年,你妹妹是个失败品,但你成功了,我的冉冉,李光一直喜欢你。”


就像喜欢一颗糖,一块表,一件商品。


给她华衣,给她美食,给她取悦主人的本事,再折去她的翅膀,关进笼子里,卖出去。


一个好价钱。


这很公平。


















李艽穿着半新不旧的衬衫长裤,坐在教室里,她遗传了来自母亲的美丽,只是由于父亲的粗粝而稍打折扣,像个粗制滥造的布娃娃。


“李艽,你叔找!”


回应他的是刷啦一声椅子撞到后桌课桌上的声音,椅子的主人用劲很大,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后桌的男孩子发出一声怪叫,两只手目的性明确地扶住了险些被撞下桌的笔和书。














长期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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