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江南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他倒了一杯酒。


尝一口江南吧,他这样说,你可能会从中咀嚼到我的头颅,它或许会是蜜糖那样莹润金黄的绵密口感,杂糅的血肉顺着唇齿淌下风流滟滟。也可能会食之无味,谁让它本身一直是某种味同嚼蜡的存在,再怎样年轻美丽的配菜都会被搅拌出枯木般薄凉荒芜的质感。不过还是请你尝一口,毕竟不能辜负其它的食材。


江南馥郁而甘美,羁旅将杯盏倾斜,杯中淌下蜜一般粘稠灿烂的杜康。是开皇元年的酒水,他这样说,它浇灌的地方会结出名为死亡的果子,我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承圣三年,你可曾见过它吗?它嫣红而清甜,我时常去想象它的滋味,应当是味美多汁的,谁叫江南多河水,应当也会有几分顽固的回甘在里头,如同人蓬勃欲苏的血脉在轻薄的肌肤下奔流汹涌成另一个水乡。已经看不见古来的歌舞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尝一尝这果子来验证一下自己的幻想,谁不想宁鸣而生呢,他长而缓地叹息着:如果可以的话,谁又乐意老死在北方。


他举起酒杯。


羁旅咀嚼着江南,咀嚼出一些咔擦咔擦的脆响。我真爱它的味道,他这样说,你可以说它清甜,也可以说是隽永,它那么鲜,那么美,它一直在那里,能让人持之以恒地咀嚼上六十九年。我在尘世之中已经辗转了千百次了,可它还在那里,一年比一年的年青,一年比一年的美丽,风尘仆仆的我咀嚼着崭新簇簇的它,唇齿间会流下光华灿烂的流光,后来的人大多把这份流光称作是暮年诗赋动江关,也有些更古怪的名字,可那只是江南而已,两个字就足够,毕竟人们也总是用衰颓二字来形容我的王朝。


我不是在品尝江南,羁旅再度持起杯盏,他绮艳而衰飒,衣襟间兜满清清的酒。我品尝的可不止是江南呀,他重复了一遍,我是在品尝梁朝青青的鬓角。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我从梁朝破损的国都中走到敌国的江山,什么是亡国呢,亡国就是惊飞每失林的悲切,我破损的国家用它富饶的河山将文人浇灌出丰盈毓秀的辞藻,我却将之用以抒发亡国的颓然。我真的还活着吗?或者早就成了旧日宫殿的断壁残垣?人们总爱对着残破的过去抒发对盛世的渴慕,如同我饮鸩止渴一般地咀嚼着江南。


他喝下酒水。


你真应该尝一尝你所在的地方,他这样说,你会发现个人的生存软弱且美,只有它们亘古不变地伫立在那里,一根光秃的毛笔下也能涌流出不灭的国家,可一个持刀的士兵就能将创世的神砍作两段。一个人对亡国的血泪可以流上多久江南蜿蜒的溪水就流上了多久,哪里有什么梁之冠冕唐之先鞭的辞藻诗篇,不过是那些流不尽的河水借着我的笔来看一看这荒唐人间。


我尝到了甜味,羁旅将口中的食物和着酒水吞下,是春笋吗,还是鱼虾?又或者都有,江南有那样多可口的食材啊,往往错过一季就要等上新的一年,我们咀嚼着食材的时候是否也正在被人吞咽,或是为了饱腹,或是为了风流,我尝到离人的泪水,尝到死难的血液,这真的是开皇元年的酒水吗,还是随意被采撷的一坛江南烟雨,被征战和祸乱酿造了上千年后,开坛启出琼浆玉液般粘稠温驯的口感,我真的是醉在酒中了吗,还是醉死在了回忆里呢?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我知道了,他说,我被江南的雨水浇灌成了一个喝醉的人,我的一生都在淋雨,所以我从没有清醒的日子。


他打翻了酒杯。


现在,他说,现在,我要教你如何制作江南。


你应该先给它铺一层雨水作底,记得是江南三月的春雨,再铺上梁国破损的砖瓦,它会被雨水发酵出亡国的清甜,紧接着你需要拧干几个文人墨客的泪水来调味,或咸或淡都可以自己斟酌,人生一百年,欢乐惟三五。而后你可以叠上死难的血肉和崭新的头颅来丰富它的口感,皇帝和平民的头颅会咀嚼出同样甘甜的脆响,像是嚼碎了一颗莹润的果子。


最后呢?


最后请铺上一个老死在北方之人穷尽一生所能写出的文章,它会酿成和江南的流水一样长命的隽永口感,又或者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为另一方江南。虽说二者都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无法创造一木支危楼的奇迹,但还是请你把它放进去,平平地铺在最上层,它或许会涌流着和底层的雨水融为一体,又或许会成为泾渭分明的两个极端,但那都不要紧,至少它曾经来过,至少它至今不衰。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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