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天伤

汝优婆塞,五戒在身。


酒色财气,更要杀人。


你见过恶人吗?


一条被凭空斩断的胳膊从他的掌心接过刀柄,淋漓的血从断臂处一直蔓延到指尖。一只断手,因为腐烂的缘故,干枯成了一把衰颓的骨,很难想象他曾用这只手去拔刀,挥砍,杀人,一具尸体直愣愣地倒下,迸射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在那里镌刻出一个英雄拼尽全力所能谋求的杂糅而荒唐的一生。


你见过恶人吗?


断臂里涌出更多的血,在粗粝的地面上淌成一条流泻的河,河边上站着年轻独臂的少年,一个高大的青年同他击着剑。鲜活的笑意从青年的神情里流泻出来,是他年少时毕生所求的一切。而后那只枯槁的手一抖,鲜红将二人的生平轻柔地覆盖住,如同一场唱念做打的大戏只唱到一半就草草落了幕。


他不会用剑,也很少有快活的时候,他的哥哥并不健全康泰,所以不能陪他击剑。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一样清醒。


我杀过人。


我杀过人,恶人平静地看着地上的血,我杀过太多太多的人,无头的尸体和短命的红颜都坐在我的面前,他们曾低入尘埃地祈求着他去饶恕他们一条命,他们曾那样渴望着活下去。我自知罪孽深重,我自知无法可赎,但我还是杀了人,他们在极度的恐惧中哭泣尖叫,我尽量让这样的痛苦短暂些许。我拖着一身染透鲜血的衣服离开,如同背负着一场沉重的病。而后我也流血,我杀人,也被人杀,我杀的人但凡都死去,但是没有人能杀我,我被粘稠的血包裹起来,有他们的,也有我自己的,我觉得疼痛,苦难雕镂在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原来杀人也会上瘾。


你见过凡人吗?


我也有不后悔杀人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个恶人。而后罪孽多了累积起来堆成数也数不尽的债,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去忏悔,很偶尔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想起他们临死前格外黑亮的眼睛,那里被恐惧和泪水冲刷到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清明。那个时候我觉得悲怆,不知道是替他们,还是替自己,我已经成为恶人了,我本该成为一个恶人的,可我依旧觉得悲哀,我悲哀自己成为这样的人,也悲哀自己至今才沦落为恶人。我被那条黄狗咬住裤腿,我被按着在脸上烙下金印,我在惊觉之下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宿命,走向那颗命中注定的天伤星,我不是想作恶的,只是行善太难,于是当命运承载不起卓越的能力后,行善沦为昂贵的奢侈品。


他微微地仰起脸,那条枯槁的手臂重新接回他空落落的袖管处,他用食指轻触钢刀的锋刃处,无尽的黑暗里,只有血能短暂地点亮那双眼睛,我已经死了,他这样说,其实我觉得我早就死了。


那一晚我离开了鸳鸯楼,就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正枯败下去,我拼了命地挣扎着离开那里,被更为浓稠的黑暗所缠绕,我就这样走进了黑暗里,一边求生,一边死去。我明明杀了那里所有的人,我明明毫发无损地从一个注定针对我的陷阱中全身而退了,但我还是觉得我一脚踩进了陷阱里,生儿育女平淡一生,是陷阱里诱人的饵,我在河中追逐着饵料,如同河上的人用目光追逐着河中游动的我。那天我杀了所有的人,一直到身上染满有罪之人和无辜之人滚烫的血,粘稠的血液沉甸甸地包裹着衣衫又贴着身躯,背负它的时候,觉得那样沉重,换下它的时候,又觉得那样轻盈,人命,很多时候都是一文不值的廉价品。


他目光平静,无论是诉说曾经的恶事还是命运的荒唐,他都平静到没有任何表情,他本就是一个冷静到近乎有些凉薄的年轻人,或许他曾经持有过人的情绪,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可我还是觉得我死在那里了,凡人这样道,我死在那里,成为那十五个人以外的第十六具尸体。我曾在这里幻想着我能挣下一份家业,幻想着我会与那个叫玉兰的女子成亲,我幻想着我能度过兄长期许我度过的人生,幻想着自己压过命运成为曾梦寐以求的常人,但我没有。我机械挥刀机械地劈砍,曾经我为报仇为自保而不得不杀人,如今却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清和县的少年,打虎的英雄,人间的太岁,我的人生被谁所毁,我又毁了多少人的人生?我将昔日的打虎英雄和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一齐埋在这里,我将成为麻木的杀星。


衰颓的王朝!他竟然笑了,用仅剩白骨的指节捂着脸,他大笑着击碎了自己的结局,我本可以给你留下一个打虎的英雄或是一个和气的平民百姓,但我不这么做,我把他毁了,哪怕那是我自己。都监,陛下,朝廷,兄长,我留给你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我留给你一个罪恶深重的行者,我留给你一颗天伤星,我不能给予你更多东西了,因为我只拥有这些。我并不后悔我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哪怕这结果苦涩难咽,我的一生都在吞下这颗过于悲恸的果子,喉咙间被划出血的气息。


你见过英雄吗?


断臂上生出丰盈的血肉,锋利的钢刀锈出斑斑的痕迹,他身上的血迹狰狞如恶鬼,而眼神清冷如神佛。我路过很多地方,英雄这样说,清河县,景阳冈,快活林,在这些地方我短暂地成为英雄,我的人生好像也只有在这些地方的时候流光溢彩。我曾见过斑斓的虎皮在月光下流泻出怎样昳丽的色彩,我曾听过两旁夹道欢迎的百姓的欢呼和爱戴,那个时候我能看见发自肺腑的欢愉和憧憬,不像后来,发自肺腑的只剩下恐惧和悲哀。


我曾短暂地成为英雄啊,他叹息道,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不是一个喜欢怀念的人,如果怀念,我会怀念不完。可我不能不去回忆起我做英雄的那段岁月,那段我极力忘却却在记忆中熠熠生辉的时间,我曾经努力地去忘记它们,忘记我曾经做过打虎的俊杰醉酒的好汉,忘记我曾经也在光明中抬起头来,可那太困难了,人在黑暗中试图忘却光亮的存在,却忘了是因为光亮才得以窥见如今的黑暗。


黑暗是什么时候席卷的呢?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了平静以外的神情,疲倦,深入骨髓的疲倦席卷了这尊恶佛的脸,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双手遮住脸,指缝间渗出悲切而无望的泪,那个时候,他哽咽道,黑暗在那个时候席卷。


我曾经为杀人而感到平淡,在我做恶人的日子里。但那不是最初的时候,最初的时候我砍下他们的头颅,我的心底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哪怕搭上前程搭上命也该这样做,可我做了之后我并不觉得快活,我固然能杀了他们,我固然能把他们杀上千回万回,可死去的人不能再回来,那是我流多少泪而他们流多少血都换不回的存在。我也曾试图用一个英雄的法子去清清白白地解决这件事,可世道不欢迎英雄,英雄在这样的世道里成为异类,所以我只能杀了他们,鲜血赎不回枉死的人,但能让活着的人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而非徒劳地等待。


可死去的人不能再回来。


他笑了笑,我也不能,他这样说,笑意不达眼底。我曾经那样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我不知我是否该为这样的认知而悔愧羞惭。而后我途径十字坡与快活林,遇到的人们因为我打虎英雄的身份而尊敬,我喝下大盏的酒如饮人血,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能为这个身份而自傲上一辈子,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命运无常这样的悲剧,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天意弄人这样的词语。蘸取了血浆我踩上尸体,落款时我依然渴望着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依然有一个打虎的英雄骄傲地活着,不曾被苦难折辱过的瞳间浸满了希冀。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你见过我吗?


我是谁呢?是恶鬼杀胚鲜血,是悲剧眼泪抱憾,是善人佛子英雄,我从悲剧中来又回到悲剧,我为鲜血覆盖而缔造鲜血,善人有宽厚的死亡,恶人有葱茏的一生,我拥有什么呢?我拥有潦倒而长命的结局,我拥有一条折断的臂,我拥有八十年不曾被砍下的头颅,我拥有在兄长怀里吞下米面的记忆。


我是谁呢?


我是清河县里那颗不曾陨落的天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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