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七明

我曾见过鬼。

在一个雨天。


我见到七明的那天下着小雨。

七明的眼睛浸润在充满青草味的空气里,看起来湿漉漉软绵绵的,像是条被人遗弃了的狗,他仰面看我,吞吞吐吐道:“请问我认识你吗?”

奇迹般的,见到七明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有几分故人重逢的欣喜。虽然我和七明,实在算不得什么故人,以他如今的模样,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然而我在绵绵细雨中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触手是虚无缥缈的幻像和层层的冷意,顺着骨头一路攀爬而上,他比我高半个头,是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那么高,又那么小。随后我默了默,不知是什么心思叫嚣着,我看见自己张了张嘴:“跟我回家吧。”

我把他捡回去了。

他听话地跟在我的身后,凉飕飕的风吹着我的脖颈儿,我缩了缩脖子,身边带着鬼就像带着个制冷空调,夏天里连电费都省了。

话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鬼。

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曾以他同班同学的身份,见过他许多面。


“鬼也喝水吗?”

进了屋子,我象征性地给他倒了杯水,给自己也倒一杯,他自然是喝不了的,只愣愣地站着,臊眉耷眼的样儿,和生前一模一样,我喝了口水看着他的方向,他的身上带着森森的冷气,冻的我一个哆嗦,就像进了冰窖,于是我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知道。”七明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我愣了愣:“你记得我是谁吗?”

他摇了摇头:“你很面熟,但我叫不出你的名字,我只觉得应该来找你,我就来了。”

“乖乖,难不成还真有孟婆汤,喝了就让人啥也不记得?”我挠了挠头:“你找我干啥啊,你活着的时候咱俩也没多熟…哎,那你还记得自己过去是谁吗?”

“记得,我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回他点了头,见我皱眉,又补充道:“我还记得我死在哪儿。”

我的瞳孔缩了缩,我也知道他死在哪儿,整个学校,就没人不知道他死在哪儿,为了他学校封了整整一个月的天台,楼底下的血迹是用再多水都冲不干净的喧嚣,每一道水流都镌刻着少年支离破碎的死亡。

他的手指向学校的方向。

“我死在那儿,摔下去,摔碎了。”

我扶额:“死都死了不记着些好的,你怎么就光记得这个…这次你回来,是想做什么?”

七明撑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扰。

“我回来,想弄清楚我怎么死的。”


我拎着书包,他跟在我身后。

不知怎么的,我还是答应了他,一半出于一种不知名的心理,另一半出于好奇。

不仅是他不明白他怎么死的,我也不明白,他看起来忘了不少东西,我知道的就肯定不会比他多,他活着的时候我和他没什么交集,没想到死了,倒是延生出这一段孽缘来。

外加,我拒绝不了七明的眼睛。

教室里的气氛诡异,大约是刚死了人的缘故,我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身旁的女生见我过来,也默不作声地向一旁挪了挪,像是怕染上什么遗传病。

我的人缘一直差,所以我默认了她的做法,我家中没权也没势的,嘴笨人又傻,人缘不好是常态,她挪了挪位置,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埋着头做题。

我有些头痛起来,大约是一个鬼站在身边的缘故,他正低头看着我的数学题,小声地给我报着答案,他的成绩不错,在他生前。

班里的窃窃私语声又起,深深浅浅,起起落落的,像是围绕着我的方向,都是密密麻麻的恶意。

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讥笑,我和我的鬼朋友低声交谈着,他给我报了个答案,我往试卷上无脑搬。


课间活动,我和同桌的女生搭讪,讲起七明的死,同桌的女生古怪地看我一眼,虽然仍是离我远远的,到底还是开了口。

“你说那死人…七明干嘛?你这个…不该比我清楚…”她有些烦躁地把笔转成一个小风扇:“他不就那点子事儿嘛,家里穷,被笑话了两声,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自己肯定有问题,谁知道他一个想不开就跳楼了,弄得天台被封了一个月,想上去看看星星都不行。”

她一副很不乐意被打扰的样子,埋下头写起了作业,留给我一个拒绝的背影。

我对着七明耸耸肩,示意他自己听。

七明皱着眉头,像是在冥想,然后他摇了摇头。

“她说的不对。”

“哪儿不对?”我有些烦躁了:“你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说人家说的不对?”

七明只是固执地摇头。

上课铃响了,我不想和他多烦,便低了头假装认真学习,我学习总学不进去,尤其是语文课,这回为了躲七明的眼神,实在是下了血本,连语文课都听得进去了些。

这节课讲作文,不知是谁提起了启明星。

老师说启明星象征着新的一天,在天尚未完全变亮的时候,它的存在能指引困境中的人找到希望。

我侧脸去看七明,七明的侧颜仿佛被刀砍斧削雕刻而成,没有一丝表情,他看着PPT上的启明星,眼中升腾出一股极淡的,烟一般的迷茫来。

我突然感到很悲伤。


下了课,我一个人去食堂。

七明是不吃东西的,于是我一个人走,平时我也是一个人吃饭,因为没人愿意和我走在一起。

不过我依稀记得,不久前我是曾有过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的时间的,那个人是谁,却是朦朦胧胧的不记得,我虽然没和七明一样,被欺负到得跳楼自杀的地步,但人缘,也属实算不得多好。

但我实在是记不清那个人的脸。

走过七明跳楼的那块地儿了,血迹洗干净了,只留下一层淡淡的粉,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它,像是在忌讳着什么,一边躲避,一边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进。

有些可笑,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欺负七明生怕不够狠,等到他死了,加害者们倒是多出几分虚情假意的尊重来。

忌讳还是该忌讳的,到底是不吉利,我随着人流避开它,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

我听见身后的女孩惊叫了一声,有些耳熟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我的同桌,她瞥了我一眼,笑着对身边的伙伴说了一句什么,眼神里混合着复杂到让人窒息的恶意。

看嘴型,是那两个字。

恶心。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挨骂,我从前只是被孤立,却没忍受过暴力,所以我懵在了当场,瞪大了我的眼睛。

然后我她旁边的女生高声笑了一句:“你才知道他恶心?”

我攥紧了掌心,然后我抬起头,想避开他们扭曲的笑脸,周围的人在我的眼前模糊成冷漠的一条线,随后是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把我刚抬起的面孔扇到一边,我维持着偏头的姿势,舌尖在一瞬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一群人高马大的男生嬉笑着站在我的面前,为首的一个拍了拍我的脸,狼一般地龇了龇牙。

“怂包,别挡路,别乱吠。”

我捂着脸,而鼻血也在此时流下,红的几乎要模糊视线,对上这几个混子,我自然不敢,于是我诺诺的,低着头让开了路,身边是欢声笑语,有人讥笑着从我身边挤过去,留下几句脓包憨货之类的骂句。

这让我我想起了过去的七明,我的鬼朋友,以前这些打,似乎都是七明挨的,如今七明死了,就轮到我。

我还是去了食堂,打了一个人的饭。

人挨了打,可饭还是要吃,我没命地往嘴里塞着馒头,直到再也怼不下一点,一点凉风拂过我红肿的脸,我抬头一看,是七明,我的鬼朋友蹲在我的身边。

我涨红脸哭的声嘶力竭。


下午的课我听的很敷衍,满脑子都是那句恶心。

以前似乎也有人这么说过七明,说他的衣服旧,说他的书包破,他们还把七明的书包丢进河里,七明就扑进河里捞,再湿漉漉地爬上来,浑身的骨头都跟着颤。

那个时候我就在人群里,看着他,看他有些可怜,又有些好笑。

“其实那个时候你对我不错。”

七明有些低沉的嗓音从我上方传来,他坐的一板一眼:“我们是朋友,对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想起来了?”

七明垂眸:“想起来一些。”

我便再度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我倒是不记得,自己有对七明好过,我的印象里,似乎并没有他这个人,他总是那么沉默,内敛,就像不存在一般,又可能是七明受欺压太久,把随便一个陌生人的好,都当成宝贝,所以他记得,我却不记得。

想到未来或许我也会过七明的日子,我就有些头疼,只能暗自祈祷着那群疯子去找新的目标,别来缠着我一个人。

其实我暗自有些责怪七明。他为什么要死呢?他为什么不能活着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身边的鬼,那些阴暗的隐秘的滋味就在心底疯狂地滋长,我想他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他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些。

如果他能活着,那我也不会遇到这种窘境。

我有些无端地愤恨起来,恨那群人,也恨七明,尽管我知道,或许这恨并没有道理。

尤其是对七明。


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天。

我的担忧变成了现实,那群疯子果然把目标从七明转到了我身上,他们的言语比铁还锋利,他们的拳头比钢还硬,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恨七明,又在想,他当初被打的时候,也有这么痛吗?

那群疯子的眼睛总是赤红的,看起来睡眠不好道模样,不知是否是做了亏心事,弄得自己神思不安,他们打我的时候甚至带了一点神经质的目的感,就像在畏惧着什么。

畏惧着什么?我不清楚,反正,我只畏惧他们。

七明沉默地坐在我身边,他每次都会问我:“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看起来想起了不少东西,从我挨的那些打骂里,他想起了他的过去,所以他才会这样问我,我心知肚明。

我沉默着,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这样的心态下,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继续把他当做朋友,可他又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说的上话的东西。

尽管他可能,并不是人。

“你是怎么撑过去的呢?”

我有一天问七明。

他沉默了一下:“我有朋友。”

“是谁?”

“我忘了。”

我噎了噎:“那后来呢?”

七明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干净的像天空中的启明,所有的情绪化作灰后,就剩下万事将息的死寂:“后来他不要我了。”

“我就死了。”

他看着天。


我的骨头像是被打断了几根,痛的浑身上下都一起抽搐,厕所的地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脏污的泥水贴着我的嘴角。

我趴在地上,狼狈地咳嗽起来,腿脚都发软无力,我已经在这里从白天等到了黑夜,或许还会等来下一个白天。

没有人来找我。

没有人。

或许,有个鬼。

七明蹲在我的旁边,他静静的看我,突然开口道:“我们是朋友,对吗?”

“是你妈的朋友!”我冷笑道:“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死?你要是还活着这些罪就轮不到我遭,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个怂包!”

七明静静的看着我,过了很久,他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和第一天我捡到他时那样。

“你还没帮我查清我怎么死,我还没想起来一切。”

“查你妈呢查。”我痛的没力气,只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要不是你老子他妈的能受这点罪?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死?”

七明不说话了,我大口吸着气,然后这个鬼突然贴近了我,冻的我一个哆嗦。

“你做什么?”我瞪着眼看他。

“你记得吗?”

他突然笑起来。

“记得个屁!”

我努力挣扎着要坐起身,可身子浑身上下都像被碾碎了似的疼痛,七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睛里混合着复杂到让我看不懂的神情。

“这是你第二次放弃我了,你记得吗?”

他悠悠地,轻慢地道,神情甚至有几分温柔,他看着我的脸,笑容逐渐安静下来:“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想起来呢?”

我突然竖起身来,像是见了鬼。

七明也的确是个鬼。


我冲上了天台,一路上没命地奔逃,身后的七明仿佛索命的恶鬼,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一步,两步。

“我进了那群人的梦让他们来打你骂你,重新复刻我当年的遭遇。”

他的声音轻柔,如同羽毛挠过掌心。

“现在,我要复刻你当年的选择啦。”

我退无可退,我抵着天台,那是当年七明坠落的地方,我闭着眼,我的牙关在打战,那是我死也不愿回想的过去,是我费尽心思忘却的记忆。

七明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张开了双臂。

“那天,我就在天台上——”

那群人站在七明的面前,七明对着我伸手,七明说救我,他满头满脸的血。

他说救我。

然后我在惊恐中掉头跑走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身后的哭叫声不断,最后是啪的一声巨响,七明在我的眼前坠落,就像一个西红柿平拍在了地上。

我看着眼前的鬼,他直直地看着我:“我从没有忘却。”

“这是你第二次放弃我了,我的朋友。”


推开了一切我往天台下飞,眼前的一切在黑暗中迅速支离破碎,我看见七明在河里边挣扎着边被灌水,我看见我在落日下被揍得头破血流两眼漆黑,我看见那几个男孩满面笑容地奔跑着远去,我看见七明的尸体在阳光下拉出很长的影。

最后我看见,那一天的中午,我和七明去食堂打饭,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七明从我的下方张开了手臂,这只鬼虚无地搂抱着一个人类一齐从天台倒下,他对着我微笑,像是要拥抱极速下坠的我。

“我们是朋友,对吗?”

对。

我听见自己拍碎在了地上,骨渣飞溅,我的新血为七明干涸的泪,重新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红。


启明星的光亮照在我们的身上,谁都没有等到下一个天明。








我曾捡过鬼。

在一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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