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红衣(一)

无数条鲜红的触手从那两具支离破碎的身躯里探出向天空挥舞,支离破碎的肢体在触手的把控下起立,破碎的眼球依旧不死心地盯着所有活人,目光温顺柔软,仿佛全然无害。


这绝不是整蛊游戏或是人为力量可以做到的事情,显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响彻云霄的尖叫一阵接着一阵,仿佛不知疲倦。


哭叫,鲜血,同那些起舞的尸体交织着,在暗色的掩映下竟凭空多了几分凄艳的美感。不知多少死人鸦青色的头发纠缠到一起,缠缠绵绵黏黏糊糊地,竟怂恿着那些肢体一齐向人逼来,被它们沾上的人无一不手脚抽搐,而后浑身喷血,头颅炸开,无数触手从身体里破土而出,交缠着向前试探。


这等美学如果放进电影大约是可圈可点,眼下活生生出现在身边,就叫人实在欣赏不起来。


欣赏不起来的苏韶快疯了,她一个根正苗红爱党爱国爱人民的四好青年,小学开始年年拿三好学生的优秀班干,从来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眼下要靠咬着舌尖才能让尖叫声湮没在口中,血的味道刺激着她清醒。她握着舍友的手,刚做好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何玮姽的手是冰的冷的浸着药香的,夏天苏韶就格外喜欢握她的手,就像捧一块冰,握在手里有些沉重的份量,这份量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把舍友的手掐出了血,血顺着指尖一齐漫到自己手上,可何玮姽没叫,她也没叫。


苏韶想回头,她想看看舍友,可她年轻的骨头仿佛上了千年的锈,于是她只是竭力动了动眼珠子,何玮姽是少见的美人,年轻,鲜活,病弱,她试图通过这样年轻的丽色去唤醒自己的肢体——她的躯壳正向前走着,茫然又无力地向前走着,苏韶甚至觉得那不是自己,那只是自己操控的,掌握的一具躯壳,行尸走肉一般地没有目的。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攥紧了苏韶的心脏,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怕的,怕死,怕死的那样难看,只有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怕。余光下,舍友苍白的肤色和周围艳丽的红格格不入,她美的像泼墨画里的一点留白。苏韶只看了这一眼,就收回目光,她顺着人流向前挤去,她不敢向后看,恐惧会淹没她的头顶,有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但她不敢叫也不敢去看,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唇,一步一步地上前去。


触手无知无觉地挥舞着,仿佛没有痛觉,它们的目的仿佛是为了杀人而不是为了感染,有人试图上前去砍断它,何玮姽认出了他的脸,是马原课的老师,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平日里有点古板,喜欢他的学生不多,毕竟这节课公认的水,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的,能记住张脸就算不错。眼下他正拿着一把尖锐的三角尺一边挥打一边喊周围的学生快跑,然而下一刻他的身体凭空炸裂开来,头颅飞出去老远,他不动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僵直地跪在原地,然后委顿下去。


触手继续挥舞着,所碰到的人都像之前的两个学生一样,鲜血迸裂,头颅扭转,身子如同被牵着线的木偶一般扭曲,然后胸膛破开,更多的,更加鲜艳的触手从腹腔中钻出,向新的猎物扑来。


傀儡在帮助它的主人制造新的傀儡,何玮姽的脑海里炸开这样一句话,就在她回头的瞬间,一具傀儡正被塑造完成,它的胸膛裂开,露出蓬勃的,跳动的心脏,没了器脏护卫的心脏在空气中咚咚跳着,就像主人尚且鲜活生气一般,那具尸体的头颅罕见的完整,仿佛是对上了何玮姽的目光,眼下正摇摇晃晃地对着她张开了嘴,说是张嘴,倒不如说是从他的脸上裂开一道枯槁的缝更合适些,就像斑斑的墙皮剥落,随后留下的一道丑陋的疤痕,那条缝里吐出鲜红的,血一样的舌头,蛇一般柔软地钻过人群,冲她而来。


何玮姽回过头去,不敢再看,她被苏韶死死地拉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苏韶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含了千斤的力,竟然硬生生破开人流带着她冲下了一楼,何玮姽的双腿沉重地仿佛灌了铅,她多次想跪坐下去,又被苏韶强拉着站起,双腿仿佛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机械地随着舍友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两人一步一个趔趄地冲出人流,背后是成片的惨嚎和哭叫。不知是谁的血喷射在背上,是烫的,何玮姽侧头看去,苏韶的脸庞像刀锋刻出一般的尖锐。


一群祖国的花朵们叫的叫哭的哭撒泼打滚哭爹喊娘地逃命,很快他们就叫不出声了——那些触手柔软地从二楼拐角弯下,向一楼的花朵们继续探去,被缠住的花朵迅速叛变成食人花,对着一楼的小花苗们大开杀戒,仿佛满级大佬进了新手村。














苏韶紧紧地抿着唇,她并没有随着大部队向最近的笃行楼进发,而是拽着舍友一个九十度拐弯,跟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冲进了十三十四栋的男生宿舍,这会分明是洗澡打饭的高峰期,又是闷热的夏季,往日来这儿都能看见一堆裸男,对着女生目瞪口呆的眼光做出捂脸娇羞状,此刻却是静的怕人,就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安静,太安静了,极致的安静和恐惧一道紧紧攥住了何玮姽的心脏,她抬头去看苏韶,苏韶不言不语,只有异常苍白的脸色暴露了她也并非如此镇定的内心,前面跑着的几个学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脚步的踢踏声在天地间是如此明显,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冷汗缓缓地,缓缓地淌下,连吐出一口气都是热气的六月里,何玮姽浑身上下僵硬的像一条冷冻带鱼。在这样疾速的奔跑下她仿佛听见了空气流淌的声音,紧张的神经绷成了一根摇摇欲坠的弦,冷汗流过光洁的脊背,就好像一只冰冷的手顺着脊椎一直摸到尾骨,仿佛她多停留一秒,背后就会伸出鲜红的触手,拽着她往地狱拖行。


苏韶停在一扇门前,是最里头的那间宿舍,她抄起一边读书角上摆着做样式的凳子,大力砸碎放着备用钥匙的隔间窗户,玻璃碎片划过何玮姽的脸,细细密密的疼痛涌上来,四肢百骸里的死气仿佛被驱逐了一些,她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却不是为了美观,是实在影响逃命。


苏韶在隔间里翻进又翻出,不出意外的,宿管不在,两栋楼的所有男生都离奇消失了,再少一个宿管仿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更何况,何玮姽也不知道遇到宿管是件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谁能知道这所离奇的学校里,宿管是否还是宿管呢?


苏韶的手哆嗦得几乎抓不住钥匙,她满手是血,方才抄起凳子砸玻璃那一下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眼下只是紧紧地攥着钥匙串儿,就像攥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何玮姽注意到,此刻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停下了,连空气的流动都听不见,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苏韶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催命地响着,她的感官比旁人敏锐些,所以能格外区分出这些不同来,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的恐慌预感笼罩了她,在极致的恐惧下她甚至流不出泪水,只有汗液的分泌是如此清晰,清晰地让她浑身发冷。


何玮姽从不小看人的第六感,尤其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她抓住了正狠命拧着钥匙想推门进去的苏韶——门纹丝不动,写着2778的钥匙开着2778的门,发出的却是用错钥匙的咔擦声,苏韶不言不语地撞着门,可那扇简陋的木门仿佛重的出奇,任凭她撞麻了半边身子也没半点反应。


何玮姽拉住了她仿佛自残般的行为,她谨慎地拉着苏韶后退一步,她在危急情况下的第六感总是格外管用,她隐隐约约地觉着这一切和自己看见的那身红衣有关,有什么关系,她不清楚,但她觉得世上没有无解的题,想要找到解,就要先找到题,至于题是什么,这不是她们这样的人能决定的,只有问创造这一切的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直觉一般的,就像一滴墨落尽一瓶清水里,她面前的门边上凭空浮现出一行血色的字来。


找到门,躲进去。


如果运气够好,你所在的那扇门没被打开的话。


我们可以玩、些、别、的











面对这行血字的何玮姽当场想昏过去,但她坚强地挺住了,强逼着自己不去注意题目里的杀气,她匆匆从门上拔下那串钥匙,一扇一扇门地拍过去,最终她推开了一扇没被锁住的门,或许是这栋楼里唯一没被锁住的门,2774,这个数字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她这一路上几乎是拍遍了其他宿舍的所有门,能打开的,竟也只有这一扇。


惨白的雾气从走廊尽头蔓延过来,雾气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件衣裳的影子,是一袂翩跹的红衣,和惨白的雾气交织在一起时,如枯骨红梅般叫人心惊。


何玮姽不敢再看,连忙回身关上门用椅子抵着,虽说大约没多少用处,但也图个心安,她踏进第一步的时候只觉得背后一股凉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拽着她的领子把她拖回去,脖子后边都是一片淋漓的汗,汗湿透了衣服,衣裳粘腻腻地贴在身上,像一条光滑的蛇,冻的她一个哆嗦。


然后门关了,她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被风卷起的窗帘。


可那个地方并没有窗。


宿舍空荡荡的,仿佛没人住过,男生宿舍袜子电脑泡面手机,臭烘烘乱糟糟,但是有人气,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该像现在这样,死寂到仿佛开了静音。


何玮姽后知后觉地去擦自己的汗,才发现那不是汗,是血,谁的,不知道,不敢想,也不能想,她松开苏韶的手,两人毫无形象地瘫软在地,求生的欲望在这死里逃生的十几分钟里达到巅峰,人只有经历过即将失去的恐惧,才会感到可贵,对物如此,对命也一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何玮姽这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来,打她第一次病发开始,母亲就日日愁苦地抱着她,强颜欢笑地跟她研究她的名字,何玮姽,何为贵,母亲说希望她知道何为贵。


何为贵。


生为贵。


她一直知道父母的意思,却从未体会的这样直观,她都那么努力地在活了,那么努力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为什么死还是要找上门!找上他们所有人!找上她!


她那么想活啊!


不知是哪来的情绪和愤怒,一股邪火燃烧着直直涌上心头,何玮姽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竟是腿一挺径自站起身来,在苏韶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她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柔弱舍友虎虎生威地撸起绣花长袖,对着那无风自起的窗帘撕吧撕吧一团乱揉,连着上面的搭扣一道扯下,然后狠狠扔在地上踩了两脚,踩完尚不解气地指着地板破口大骂。


“叫你他妈的吓人!吓人!吓人!操!”


何玮姽生平第一次爆了粗口,语气之幽怨堪比苦情剧女主角。


苏韶膛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看来被恐惧逼疯的,不止她一个人,何玮姽明显比她更疯一点,疯到连斯文女神的人设都彻底崩坏,快要直接飞跃进化成暴躁老姐。


…目瞪狗呆。














发泄完恐惧的何玮姽动作突然一顿,如同被人按下了停止开关,她突然蹲下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从那团留下两个脚印的窗帘里轻轻一勾,然后她看了眼苏韶,在对方紧张又疑惑的眼神中,她手指蜷曲着从窗帘中伸出,竟然勾出一张东西来。


苏韶脸色一变,她想起刚刚那扇门上浮现的话语,眼下也回过味来,这怕是和隐藏在学校里的那个东西继续周旋的关键线索之一,她此刻也顾不得那快要窒息疲惫,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向何玮姽走去。


何玮姽把那张并不规则的白纸一翻,背后倒是花花绿绿地涂着些色彩,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见了茫然。











一张世界地图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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