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珠槿艳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斥鷃

《草木门第二十八卷十七章节记》:

温斥鷃,出处不详。

景顺四年入门,年八岁,拜长老枯荣门下,清正端方,素有美名。

饶治一年,叛宗而去。

饶治二年卒,年十六。


我第一次见温斥鷃的时候,她正伏身于一匹黑马之上,左支右绌地躲避着从后方射来的暗箭,长发狂舞,姿容狼狈,脸上蹭破了皮,嫣红的血迹如胭脂般为她苍白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活人的生气,血顺着伤口淌下,她并不去擦,只是放任它流到颏边,再顺着面颊淌下去。

如果不是她腰间束着的那条骨鞭,我是无法把她同那个名震江湖的平沙女联系在一起的。她很瘦,瘦的仿佛面颊两块的肉都凹陷下去,露出里头尖锐的白骨。眼睛是灼灼的,闪着亮光的,像是烧的发红的炭,偶尔冒出一两个火星子,房间里便都会爆出温暖的艳色来。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绑在脑后,随着她身体的起伏上下挑动,她扬鞭驱赶着马,她的长发驱赶着她。

她身后的追兵似乎来头也不小,至少射的一手好箭法,温斥鷃身上那些伤痕便足矣证明,她艰难地捂着右胸,而那里淌下的鲜红的血液已染红了马骢,她伤的不轻,至少眼下看起来如此,但她依旧在亡命,用尽一切地颠沛流离。

就在我以为她会被后面那人追上时,温斥鷃突然身形一动,她抓着马骢凌空翻身,整个人荡到了黑马左侧,与此同时,黑马减速,骨鞭脱手,温斥鷃一个鹞子翻身踏上了追兵所在的那匹马,拔刀就是对着马臀一刺,马受了惊吓,拼命地向前冲去,温斥鷃骨鞭一甩,将马上的人死死缚住。

那追兵当机立断,丢弓弃箭拔出匕首,对着温斥鷃摁住他头颅的双手猛刺,温斥鷃面不改色地继续摁着他,而后不知她触动了骨鞭的哪个机关,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是尖刺扎入肉体的噗嗤声,追兵的身体晃了晃,那是个精壮的,高大的男人,他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地摇摆着,最后头颅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整个人从马上翻下,温斥鷃来不及松手,又或者是没力气了,被他牵连着,两人一齐从马上滚落下地。

我这才敢偷偷溜下树,上去试了试她的鼻息,活着的,这一刻我说不清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吓多一些,这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一张瘦的脱了形的少女面庞,混合着泥土和鲜血的掩盖后,依稀可以看出一点清艳的丽色来,是少年人所特有的,年轻的美感,只是在她身上,这美感被冲散了大半,她瘦的像一副骨头架子,支楞着把她背在身上时,会觉得硌的发痛。

她身上的血滴落在我身上,烙铁一般的,像是要烫出一块疤。


一个时辰后,面无表情的温斥鷃以骨鞭为剑对着我的脖子,她刚刚苏醒,面色依旧带着一点病态的嫣红,嘴唇白的像纸,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坚韧。

她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她清洗干净后的面容其实并不丑陋,除了纤瘦些外,倒很是有几分婉约,如果笑一笑,应该是个极温柔的美人,只是那点婉约被眉宇间的戾气所冲刷后,就只剩下枯槁,和苍白。

我双手举高以示自己无害:“我想从你这儿得到我的命。”

温斥鷃皱眉。

我吞了吞口水:“别杀我的意思。”

这回她沉默了良久,直到我腿站的快发麻的时候,她才收回骨鞭。

“我不乱杀人。”

我诺诺应是,心里却是不信的,毕竟方才目睹了那样血腥的一场屠杀,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主动离远了些,又开口安慰道:“那人前年误杀我师弟,我杀他,只为报仇。”

我小心翼翼地提问:“误杀…?”

“误杀。”温斥鷃点头:“他帮他家少爷抢一民女,我师弟在场,看不过眼阻拦了几下,混乱之中他捅了我师弟一刀,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你不要觉得我太狠,误杀或是有意都是杀人,杀人就该偿命,如果他今日反杀了我,那我也认了。”火光跳跃在她黑亮的眼中,像是揉碎了珠玉琳琅:“我习武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指什么,我并不明白,指为她师弟报仇?可她分明是习武后才出的这档子事儿,至于报仇一说…我隐晦地瞧她一眼,据说平沙女温斥鷃,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叛出宗门了。连宗都叛的人,又何苦差点为一个同门师弟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我偷眼去看温斥鷃,火光明明灭灭,衬得她的脸也明暗不定,她安静下来的时候褪去了杀人时的戾气,变得有些温软可亲起来,像是邻家的妹妹。

于是我壮着胆子和邻家妹妹搭话:“大侠…年芳几何?”

这样不伦不类的问句似乎逗笑了温斥鷃,她脸上的神色一松,有些柔软起来:“十五,及笄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暗道:也不是每个及笄了的姑娘都能面不改色一边被砍一边砍人的,这句安慰实属多余。

温斥鷃也好奇地问我:“你既然那么怕我,又为什么救我?”

我心道我怎么能说是你逃命的时候无意中往我这瞥了一眼我怕你发现了我后面要是能活着又记恨我见死不救跑来报仇现在刚发现是杞人忧天这件事呢。

于是我正气凛然地一笑:“人命关天!”

温斥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多谢,我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人。”

场子又一下子冷了下来。于是我们和平地坐在火堆的两端,温斥鷃沉默着擦她的骨鞭,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她偶尔会问我几句什么,我再回答她,兴许是因为我救了她的缘故,她态度格外好些,还特意谢过我,说若不是我 怕是撑不到把事情做完的那天。

我问她什么事情,她笑了笑说报仇,再问是和谁报仇,她却又不说了。我问她若是今天没遇上我,那作何打算,她也只是笑笑,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尽量变成厉鬼,再去报仇。

我说这也太过偏激,她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失望,聊着聊着,我们都困了,我放下戒备闭上眼,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听见温斥鷃的一声叹息。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呀。”

声音婉转,如黄鹂清脆,带着一点笑意,宣判着自己的死刑。


我再也没见过温斥鷃。

再听说她的消息时是在一年后。

那个时候,她已成冢中枯骨。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


景顺四年,温氏一家除一小女温柔外,全都蹊跷死去,手脚被人折断,死相凄惨异常。

温柔被她的母亲用篮子套了放在一口枯井里,这才逃得一命,那天她就在自家的井里听着外面的哭喊喧闹,然后最后归于平静,第二天她对着满屋的尸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后来,牧家村的人再也没见过温柔。

她怎么从井里上来的,怎么离开的,是生是死,要去哪里,他们全都不知道,温氏本就是他们一村的外姓人,得罪的又是望族赵氏,便是想保也保不住,何况他们也不想保,那天温柔离开的时候放了一把火烧干净了自己家和家人的尸体,然后再不知所踪。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还活着,不过无一例外的,他们都觉得温柔的母亲,那位年轻漂亮的温夫人有些不识好歹,若是听了赵老爷的话送大女儿温婉去做妾,从此不仅是一家老小吃喝不愁,更是能享受荣华富贵,哪里能落到今天,赵家人恼羞成怒杀人泄愤,一家老小全被杀死,只留得一个温柔生死不知,但温柔是个丫头片子,一个丫头片子能成什么事。

丫头片子成事了。

八岁的温柔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跋山涉水,找到了江湖上的草木一门,跪了一个月后,她得到了进山的许可,女孩眼底的血色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从没在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性格温和的长老枯荣最先拍板,将她带下去休息。

醒来的时候,她有了新的名字。

温斥鷃。


那个时候她还不像我见她的时候那样骨瘦如柴,苍白戾气,枯荣见她的时候,她是乖甜的,温顺的,和她的名字一样,长了一张小家碧玉特有的的白净温和的面庞,端坐在蒲团上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挺直纤细的背脊,眼下她十指尖尖地奉了一杯茶上前,姿容清美,如白玉般无暇。

周围阳光正好,师兄师姐笑闹,她只娴静地端坐在蒲团上,身上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清冷,将她与外事粗暴地撕裂开来。

性情内敛的长老枯荣,以枯草蘸茶水在她额上一点,算是全了她的拜师礼,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也不知怎样交代自己的感情,连关切也无法宣之于口,所以只轻飘飘地交代了两句话,便拂袖而去。

“此后温柔一名,不必用了,改为温斥鷃罢。”

“我死之前,不许提报仇一事,我死之后,报仇一事你自行处置,莫要连累我草木一门。”

年少的温斥鷃,把头叩在了地上,再抬起时,面容依旧冷清,鬓角一绺发丝垂下,又被她抬手抿起。

“是,师傅。”

彼时她还太小,还不明白太多事情,比如为什么要执意抹掉的过去,以及为什么会和另外一个名字挂钩的未来,她甚至连斥鷃二字的含义也不懂得,她只考虑当下。

她与长老枯荣之间师生情谊倒是做不得假,温斥鷃为人谦和,尊师重道,朝奉清露,夜堪笤帚,未尝有一日怠慢,她的确如草木本纪中所记载一般清正端方,只是报仇的心愿太过浓烈,谁也劝不住,包括枯荣。

枯荣曾劝过一句,骨鞭凶狠,你习武不能只为了伤人。

温斥鷃行礼温和道,师傅,我习武从来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杀人。

枯荣叹息一声,拂袖而去,再不劝说。

饶治一年,长老枯荣逝世。

同年,温斥鷃叛出宗门。


在那以前她早已打探好赵氏行踪,得知赵氏定居后,便只身前往外城,路上顺手收了个杀死师弟的仇人,然后遇到了我,然后她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往赵氏所在,好像她生来就只为了这件事一般。

此时据她家族被灭,已经过了七年,七年来她在江湖名声显赫,几乎所有听说过平沙女温斥鷃的人都知道她习武只是为了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尚且不知,因为她还没杀成。

或许以后也杀不成。

而后她花了一年的时间蛰伏准备,然后也是在一个一模一样的 夜深人静的黑夜里,她进了赵家,赵家精锐比她想象的只多不少,她被包围,被绞杀,死前她终于凭着这一点小小的动静惊动了赵老爷,赵老爷绫罗绸缎珠玉琳琅丁零当啷地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离的太近了,清晰到她能看见赵老爷眼角下那颗硕大无比的褐色大痣,她突然呕了出来,呕出了黄水,呕的胃里烧酸水,火烧火燎的痛楚。

赵老爷轻飘飘地点燃了烟枪,烟烬烫了她的脸,让她想起了那个夜晚,她点燃了自家的房屋,看着家人和家一起化为灰烬。

赵老爷将烟气全数喷在她脸上,鼻孔里哼了一哼,漫不经心地问:“她是谁啊?”

只有在此时此刻,温斥鷃突然明白了师傅给她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她泄了气般地瘫软下去,然后尖锐地大笑起来。

她没有提醒赵老爷,因为没用,她只是在笑,笑的眼泪都出来,旁人看她,只觉得像一团燃尽的火,缭绕在袅袅余烟里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她笑到赵老爷都不耐烦了,笑到其余人都觉得她疯了也没停下,然后她抬脸去问:“你真的不记得这张脸吗?”

赵老爷讥笑一声:“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贱民,你说,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她突然颓然地跪倒。

当大人物真好啊,杀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只需要一声笑的时间。

随着那声讥笑落定,她突然觉得冷,就如同那些不甘绝望愤怒与付出地都化作了烟灰满地,她如同一颗被投入湖心的石子般无力。手筋脚筋都被挑断的瞬间,她想起多年前死去的家人,于是她高昂起她的头颅,铡刀落下前,她最后高呼。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

刀锋落下,骨鞭脱手。

有人砍下了那颗头颅。


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说完了平沙女夜闯赵家庄的一段,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又不无惋惜地把折扇一拍,开始讲结局:“只可惜那温斥鷃一生傲骨,终究被权贵所折,江湖野记云:平沙女时年方二八,一人一鞭单刀直入前取赵氏家主首级,惜恨赵氏精锐众多,功败垂成,草木凄悲,哭望天涯,垂死尚呼。苍苍蒸民,谁无父母。”

下面无不是惋惜之声,我随着听众一起坐在下首,喝着茶叫着好,偶尔打赏几个铜板,让说书的先生再说上一回。

我不知道我能为温斥鷃,或者是温柔,做上些什么,温柔已死,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可温斥鷃,她分明早就死在了那个黑到没有一丝光两的夜晚里,我却觉得她依旧活在这人间。

她是真的去杀赵氏?还是为了自己计划的最后一环?为什么她死后第二天,随着流言蜚语一起出来的就是记载她温氏一家灭门惨案的话本,话本销量极佳,加之温斥鷃死相凄惨,赵氏怎么禁这话本,也禁不完全,他到底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只能黯然收手,这话本中的结局是最后那温家小女报仇无望自绝于世,所以她究竟是被杀,还是自绝?

我发现我越熟悉温斥鷃,我就越觉得她陌生,她用自己的死完成了复仇任务中的最后一环,让赵氏永受百姓鄙夷唾骂,她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报仇无望?还是真真正正的无能为力?

无论是哪种情况,温斥鷃都是要死的,她的仇人依旧活着,她的报仇是否成功了,我不知道,温斥鷃是否会满意这样的结局,我也不清楚,她算计了太多进去,包括自己的生,和自己的死,以致我怎么也看不透她,她说习武就是为了杀人,可最终她杀死的,只有自己。

我抛了一锭银子上台:“再来一段!”我粗声吼道,说书先生乐的合不拢嘴,折扇一敲,又开始讲那平沙女生平。

我能为她做的,似乎只有这些,仿佛延续着她的仇恨,就是延续着她的人生。













她的尸体依旧在腐烂,她的苦难代替着她的肉体活着,活在说书人咀嚼里,活在百姓笑谈中,活在她仇人永久的仇恨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我想到她,已经不记得怎样容貌,却能分明从记忆里勾勒出一张温柔的脸,她正平静地为自己的人生宣判最后的死刑。


“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呀。”

她这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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